从马小云的一天说起

这是打工人马小云的普通一天。

清晨 8:00，马小云的闹钟响起。

8:40，马小云开着他的卡罗拉准时出门。途经加油站，花了400元加满92号汽油。

10:00，马小云照例打开京东，开始抢购茅台，今天很幸运，他终于抢到了一瓶1499的飞天茅台，总算不用在市场上花双倍价钱。

10:00到下午7:00，马小云会在办公室工作，中午和同事一起点了份50元的外卖。

今天发工资，马小云月薪2万元，晚上和女朋友来到家附近的海底捞，两人一共花了300元。

回家之前，他到楼下的物美超市，买了些草鱼、青菜和零食，准备周末时和女朋友一起做饭，总共花了200元。

晚上12点，马小云关灯，睡前交了这个月6000元的房租。

这样普通的一天，马小云究竟要交多少税呢？要找到答案，我们首先要知道我国目前的税收种类。

什么是直接税、间接税？

教科书上说，直接税是指不能转嫁，需由纳税人自己负担的一类税。而间接税则可以转嫁，纳税人只需承担缴税义务，但不真正负担税款。

如何理解这句话呢？

我们以茅台为例，马小云花了1499元，买了瓶500ml的飞天茅台。卖家在记账时，却只能记下收入1327元。中间相差的173元，便是卖家替税务局代收的增值税。

卖家收入的这1327元，还需要缴纳约266元的消费税和51元的城建税、教育附加费用。也就是说，马小云花1499元买入飞天茅台，其中至少包括了173+266+51=490元的税收。

资料来源：茅台2022年年报

马小云加的400元汽油中，包含了消费税、增值税、城建税等各项税收，总计约192元，占比48.05%。

数据来源：公开资料

通过上面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商品生产者会把税款合并到商品价格之中，从而层层转嫁、推高了终端商品价格，最终由消费者买单，这就是“间接税”名字的来源。

注意到了没，从头到尾，马小云都没有向税务局交一分钱的税。但实际上这些税，已经蕴含在商品价格中了，他在消费时便承担了税务。

直接税、间接税有什么特点？

你或许不喝茅台，但总归离不开衣食住行等消费。事实上，随着收入水平的提升，消费占比也会下降。

就好比马云比马小云有钱一万倍，一天也只能吃饱三顿饭，加满一缸油，消费能力绝不会比马小云高出一万倍。

这就引申出了间接税的重要特点：累退性。收入越高的人所承受的比例相对越低，收入越低的人承受的比例反倒越高。

相比间接税“越穷交得（比例）越多”的特点，直接税则具有累进性，即收入越高，承担的税率越重。

以个人所得税为例，年薪低于3.6万时税率只有3%；而年薪大于96万时，超出的部分税率高达45%。

显然，个人所得税具有再分配的调节作用，可以缩小贫富差距。

据国税总局原副局长许善达先生提供的数据，中国缴纳个税总人数约1亿人，而全国就业人工总数7.5亿人，即只有13%的就业人口缴纳个税。从税收绝对数值上看，个税占整体税收只有不到8%。相比之下，美国个人所得税占税收的40.8%。

为何个人所得税在中国整体税收中存在感这么弱？除了低收入群体庞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避税普遍。

比如娱乐明星可能会通过签署"阴阳合同"以逃避税收；北京租房市场的很多房东也并不会缴纳个税；一些企业高管如刘强东，只拿着1元年薪，同时每年收到高昂股权激励。

很多私人老板不拿工资，因为把钱放在企业里交的税反而少。另外，一些年薪一两百万的白领有条件将发工资的地点选在香港、新加坡。这就造成中国个税大部分是低收入群体交的，高收入群体只占小比例。

前重庆市长 黄奇帆

种种因素，导致个税在当下，很大程度沦为“工薪税”。

最终的影响是，2022年中国各项税收中，直接税占比约40%，间接税占比约60%。间接税占比过高的直接影响是，税收失去了再分配的调节功能，反倒起到逆向调节的作用。

这说明我国税收体系对城镇居民的收入再分配效应在整体上发挥着逆向调节作用，也就是说，中国税制对城镇居民收入再分配的影响表现为不但没能缓解社会的两级分化情况, 反而有所加剧，但是该作用并不非常明显, 且基本保持稳定

童锦治教授《我国城镇居民税收的收入再分配效应变动及原因探析》

近十年来，我国进行了很多卓有成效的税制改革（如营改增和国地税合并），小口径宏观税负（税收收入/国内生产总值）从2012年的18.7%降至2022年的13.8%，且直接税比重提升近10个点。按照国家税务总局规划，未来我国直接税比重会进一步提升。

不可忽视的隐性税

要理解隐性税，我们先从2000年前的西汉讲起。

西汉年间，盐和铁是重要的自然资源。汉武帝采纳能臣桑弘羊的建议，建立一系列国有企业，将盐铁经营权垄断，只允许国企经营。如此一来，老百姓要买盐铁，就得给政府付更多的钱。

通过这种方式，汉朝在不加农业税的情况下，获得了大量财政收入，史学家称之为“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此后，对铁的专营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对盐业专营的依赖却愈演愈烈，占据清代以前历代王朝财政收入的40%以上。

资料来源：《中国食盐专营制度的历史变迁和改革刍议》

可是，以国营垄断汲取财政收入，果真可以做到“民不益赋”吗？马伯庸在历史小说《长安的荔枝》中，借荔枝使李善德之口说出这个道理：

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岭南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马伯庸《长安的荔枝》

假设你是汉武帝时期的农民，原本市场上1文钱可以买到的食盐，如今需要3文钱；曾经100文钱可以买到的铁犁，如今需要200文，且质量更差、甚至需要两年一换。

即使农业税依旧如景帝时期三十税一（3.3%），可一年到头，手里的钱却没剩多少。

盐铁专营不具有税的形式，却具有税的内涵。由于国营垄断能够实现“藏税于盐铁”，是事实上的隐性税。

“藏税于盐铁“，实际上一直持续到2000年后的今天，由于种种行业垄断，根据粤开证券的数据，我国汽油、柴油、天然气、电力、物流成本分别为美国的1.5、1.2、3.8、1.8和1.9倍。

资料来源：粤开证券研究院

但最主要的，还是土地。

1982年，全国人大通过修订的《宪法》，其中第10条第1句，“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从而从宪法层面，史无前例地确立了“城市土地国有”的准则。

自此，行政权力可以长驱直入，直接将国民私产国有化，其行为根据，也超越了过去的经典画下的杠杠。这当然是在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又一次变更了国家权力与国民财产之间的边界，影响极其深远。

周其仁《城乡中国》

在这里，我们不讨论其历史意义。仅从现实财政意义上讲，城市土地国有，与两千年前的铁业专营，其实异曲同工。铁与土地，也都在各自时代具有低频高价的商品特点。

如今地方政府财政对土地的依赖，实际上远超过历代封建王朝对铁业的依赖。按照我在旧文《地方政府的钱从哪里来》的计算，“在最保守的估计下，地方政府赚的钱，有12万亿收入（土地出让金9万亿+税收3万亿）依赖土地，占地方政府综合财力的58%以上。

土地出让收入，最终也经由房企转嫁给居民，相当于政府通过房企从全社会汲取的收入。

2022，中国房地产狂欢时代落幕元年，商品房销售面积从18亿平方米，骤降到13.6亿平方米。未来土地出让收入会不可避免减少，新时代的“盐铁”收入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值得我们关注。

养老保险是税吗

关于养老保险的一个常见的误解是：我们年轻时按月把钱存起来，年老时支取，作为养老金。

其实，养老保险的真正运作逻辑是“现收现付”，是当代年轻人养当代老人。

马小云交养老保险，养活上一辈人退休，而马小云的退休要靠下一辈人养活，下一辈人则要靠他的下一辈，如此击鼓传花，一刻也不能停 ，这个游戏才可以一直玩下去。

什么，玩不下去了怎么办？与庞氏骗局不同，养老保险体系具有强制性，也无法发生挤兑（无法要求提前支取养老金），因此其维系时间要比庞氏骗局长很多。

当然，要是实在维系不下去，还可以修改协议，宣布延迟退休，从而让交钱的人变多，拿钱的人变少。总之，年轻人已经交的钱拿不回来，因为早已花出去了。

这个就是为什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毫不客气地批评美国的社会保障系统，称其是世界上最大的庞氏骗局。

弗里德曼建议，要将社保看成是一种所得税，缴的时候不要心痛。事实上，在美国，社保也的确是以税收的形式征收的。2020年，社保税占美国税收的27%，仅次于个人所得税。

前文讲过，社保维系的前提是，下一辈人能源源不断交社保。而我国面临的一个很大挑战是，未来几十年，将面临迅速的人口老龄化。

根据联合国数据，至2050年，我国老年抚养比将达到67.6%，意味着届时一个劳动力需抚养 0.7 个老人。作为对比，2019年老年抚养比只有17.8%，30年间社会抚养负担将提升超过三倍。

资料来源：人民银行《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

个人认为，人口问题是中国最大的灰犀牛，其影响远不止波及养老金体系，后面我也会写一篇文章详细讨论其影响。

至80、90后退休之时，养老保险体系是否还可以运转下去？思来想去，只有技术创新一条道路，使得下一辈人的赚钱能力远高于当代。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否则，对于当代年轻人，养老保险实际上具有和税收一样的强制性和无偿性。

2023年，养老保险缴纳比例为24%，其中单位缴纳16%，个人缴纳8%。马小云的2万元月薪，需要缴纳1600元，作为赡养当代老人的社保税。

当然，并非所有当代老人，都能平等使用马小云缴纳的这1600元。

2023年年初，江西鹰潭社保发布一篇文章，本意是宣传该局工作人员认真负责，没想到数据过于亮眼，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

资料来源：鹰潭社保公众号

文章中详细地列出了三种退休人员的数量和养老金发放总额，被网友清楚计算出不同老人之间的差距：全市13.78万城乡居保退休老人，每人只能领到207元；而1.36万公务员退休老人，每人却可以领到5080元，差距达25倍。

13万城乡居保退休老人拿到的退休金总额，不到1万公务员退休老人的一半。

回到马小云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回到打工人马小云，看看他在发薪日这一天，总共交了多少税。

直接税清晰明了，20000元税前收入，总计缴纳2110元所得税，1600元"社保税"，总计3710元。

间接税则要复杂一些，我们下面仅作最保守的估计：

• 茅台和汽油共消费1900元，按照前文的计算，至少包含了680元税收。
• 海底捞消费300元和外卖的50元，适用于6%的餐饮业增值税率，包含(350-350/1.06)=20元的增值税。
• 物美超市消费200元，不同商品增值税不同，若统一以13%增值税率计算，需要缴纳(200-200/1.13)=23元
• 租房6000元，需要缴纳（6000/1.05）*1.5%=86元增值税。

间接税总计806元。

隐性税则无法从微观上计算，但可以从宏观税负（政府收入/GDP）来推测，根据粤开证券研究院的数据，在计算政府收入时：

• 若只考虑税收和社保收入，则中国（中口径）宏观税负为20.2%；
• 若综合考虑财政四本账，则中国（全口径）宏观税负为32.7%。

中间相差的12.5%，便是本文所讲的隐性税。